”
她尚未给他燃过一炷香。
内殿宫人全部离去,清冷空旷的房内,只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心跳声。胸腔内像被压了层层叠叠的厚土,沉闷到喘不过气,心底的芽却仍不安分地向上钻。
忽而,案上瓷瓶被扫落在地,顷刻间碎成几瓣。郑明珠伏在案头大口喘息着,随即撑起身子,摇摇晃晃来到殿后的小仓房里。
她跪在地上,在几排相似的箱盒里寻找着什么。可惜醉意侵扰着意识,眼前昏花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几个装着金银古画的箱盒被掀翻,珍珠玉器四处滚落,叮叮当当作响。良久,她抱着一只不大的木箱回到内殿。
炉火烧得极旺,任何东西扔进去,不到片刻便化为灰烬。木箱里零零散散放着几件东西,最底层的缝隙里拉扯着丝丝缕缕的蛛网,落上一层薄灰。
做工粗糙的织女面具压在一捧干涸的凤仙花上。她从不喜染指,带回来便搁置了。
两叠来往的书信受了潮气,黏连在一起,落款泅花了墨迹。雕刻简陋的木菩萨表面坑坑洼洼,已被虫蠹出几个洞来,唯有笑容依然慈悲坦然。
眉目弯起的弧度仿佛在对她说话:
我从未怪过你。
哪怕就此忘了他,忘记从前所有的事,哪怕她不掉一滴眼泪,不曾去燃过一炷香。
郑明珠双唇轻颤,木然地拾起箱中的东西,一件件扔进炉火中。火舌吞没旧物,浓烟随着热浪上飘,所有的回忆都化成一捧灰土。什么都没有了。
咣当一声,木箱自手中滑落。
一棵细小的枯枝滚了出来。
它已经枯死了,枝杈上绑着一条红绳。这条红绳当初没能保下它,今日却免了它成灰的命运。
郑明珠盯着看了许久,才捡起这截早已枯死的菩提幼苗。都去了,还留着你做什么呢。
她缓缓靠近炉火上空,热流上涌,悉数打在悬而未落的枯枝上。不知僵站了多久,一滴晶莹的水珠滴融在黑灰里,而她仍紧紧攥着手中的枯树枝。
她闭上双目,逼退眼眶传来的酸涩热意。
在宫里,有多少人拿着刀站在她身后,等着她这颗眼泪。她不会让他们得逞。
郑明珠松开手上的力道,枯枝落下去。她转身回到榻前,静坐片刻后,重新看向炉火。
枯枝卡在铜炉的缝隙里,直直挺立,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一般。是方才廊外的一缕北风,吹歪了树枝。
这段时日紧绷着的心弦在此刻尽数断裂,她踉踉跄跄起身,眼眶里涌动着潮湿热意。
郑明珠跑出殿门,一步一步向修仪殿跑去。冷风在耳边呼啸,像刀锋一样刮割着皮肤,而她仿若不觉。
修仪殿门前,她死死盯着庭院中央那口黑棺,跌跌撞撞向前走。夜太深,守夜的宫人都不在了。
她气喘力竭,卸力趴伏在棺木上。因双脚发软,多次滑落下来。一柄匕首扎在棺木边缘,以此支撑。渐渐地,她恢复些气力。郑明珠慢慢爬起身,拔起匕首撬动棺木上已钉死的长钉。可惜钉子太深了,匕首弹歪了也没能撼动分毫。
她发了狠,一刀刀扎在钉子四周。
这时,一个守夜的小黄门颤声道:
……大姑娘,晋王殿下已去,且让他入土为安吧。”小黄门方才一直躲在柱子后,没敢出来。话罢,他浑身颤得厉害,连忙跑了出去。
入土为安。
郑明珠动作僵住。
像被这句话抽干了气力,她浑身瘫软跌坐在地上,又膝行至供奉牌位的案桌前,伸手去够牌位。
她倚在香案后,紧紧抱着牌位。
她想起从前在乌孙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娘离开。她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一个死的死,远得远。曾经,她以为与萧谨华同仇敌汽,会相互信任一辈子。她以为与萧姜是真正的患难之情,此生都能交付心事。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碗醒酒汤难解醉果的功效,郑明珠意识越来越混沌,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抱着手中的牌位,下意识向殿外走去。凭着过往的记忆和本能,她穿过狭长的宫道,最终停在锦丛殿门前。
她记得,萧姜会同她一起想办法的。
昔日就荒凉不堪的锦丛殿,现在更为破败。院中的厚重积雪无人打扫,内殿落了锁。
廊下的摇椅上没有瞎子惬意的身影,也没有一只红色的狐狸盘卧在侧。郑明珠在雪地里站到腿脚发麻,终于抱着牌位转身。大门外,一道同样寥落的身影立在宫道旁,不知来了多久。是萧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