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第三十三话
旧友携家眷归来,李渊喜色溢于言表。
近年来,他愈发感知年岁渐长所带来的凋零与衰落,不惟身体,更见于心境。
因而当欧阳询入见时,李渊端详故人满鬓霜白的面容,亲执双手叙话,不觉感慨万千。
又问欧阳询愿任何职,后者答曰闲职养老便已足够,李渊遂授之以太子率更令,专掌礼仪、漏刻值事,以便潜心书法,安度晚年。待欧阳询回府时,夜色已入深了。
“欧阳老师!"熟悉身影自墙角窜出,照例是他所不适应,却已逐渐习惯的扑面热情。
“长高了。“欧阳询审视良久,再次问出李惜愿最不乐意回答的问题,“学业可有进步?”
怎么每个长辈上来就爱问孩子学习!
“……老师阅了我的信,不是可以看出我的书法进步了吗?”毋论是晋阳还是在长安,她都给欧阳老师寄过好多封信,有一回欧阳询来信称不知李小六现今长得是何模样,她还一手举着铜镜给自己摹了幅大头自画像,又恐欧阳老师指责,分毫不敢美化。
视李小六扭扭捏捏,欧阳询冷哼一声:“你信中字体老夫可不敢恭维,阅后即弃,孰人愿意细看。”
“阿耶不诚实!"幼子欧阳通叫道,“六娘的信,阿耶明明皆仔细一字字看过,六娘,你莫听阿耶的。”
欧阳询老来得子,是故欧阳通年纪比李惜愿还小数岁,如今蒙父荫得入太学,愈发珍惜此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上加倍用功,人品上也务求完美,当即指出阿耶的口是心非。
气氛略微尴尬,李惜愿笑嘻嘻道:“欧阳老师打算亲手从头指导我,我知道!”
这段时日里,她便在欧阳询家里住下,白日练书法,晚间欧阳通下学回家,便一块读功课习文史。
这恰巧也是李渊的意愿。
“二郎出兵在外,你二嫂管理府中事务难以分身,你需听从欧阳老师教诲,不可忤逆。倘若老师来向阿耶告状,那阿耶只能一一"李渊语重心长,殊不知这句通知成了警告,“委托你长兄管教。”李惜愿脸色顿而煞白。
她才不要和大哥住一块,李元吉时常爱往李建成处凑,她惹不起,但躲得起。
“阿耶我不要一一"她可怜巴巴。
李渊蹙眉,抚上须髯:“你缘何与建成不亲近?”李惜愿转了转眼珠,将“只有二哥陪我玩”咽回去,改为:“只有二哥愿意教我读书。”
“你长兄就不愿?”
“他教得无二哥好。”
于李渊眼中,长子沉稳笃实,相比于性格外放热烈的李二郎,自然少有亲切感,因而李小六喜欢贴在二郎屁股后面,作为父亲的他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你便应愈发珍惜欧阳信本门下求学之机。"李渊很满意给她带来的震慑,“信本不独书法冠绝当世,学问更是深厚,多少外人踏破门槛求教而无缘,你却有此近水楼台之优势,万不可暴殄天物。”“欧阳信本年迈体衰,你亦不可折磨老人。“这是李渊最后的叮嘱。甚么折磨老人,李惜愿不满,她明明是最乖的小孩。可是还未踏入社会的李小六尚不知晓,有些事在她看来是一种角度,在他人看来又是另一种。
譬如,当欧阳询见识了徒弟刨根究底的态度,方意识到李渊坑害老友可谓不遗余力,于是他问李惜愿:“为何你有如此多奇怪的问题?”“这奇怪吗?"李小六大惑不解,“我问的都是我不会的问题啊。”欧阳询此刻终于领悟,原来大脑里知识的承载量决定了一个人问题难易程度的上限,他眼里多此一举的钻牛角尖,是能困扰李小六一天一夜的天字号大难题。
于是他命令欧阳通和李惜愿一起去草堂寺听俗讲,以期寓教于乐,让俗讲师傅解答她的疑问。
草堂寺乃先前祖师鸠摩罗什的译场,李渊曾于大业二年为李二郎的目疾供过一尊塑像,后经不断修缮,让这座古寺重焕兴盛。今日除却前来听讲的信众,此外还有一众高僧于堂内埋首翻译经文,对外界动静俱熟视无睹,心如止水,哪管院中空地上呼朋引伴,喧哗不止。而李惜愿吸取从前教训,特意早到抢了第一排,搬了张小板凳,偶然发现右边坐的少年竟是杜楚客。
于是两个哥哥在外公务的空巢小人相遇了。这期俗讲主题是《木兰诗》的变文,相比于上回歌颂爱情实则提倡婆媳和谐的《孔雀东南飞》,李惜愿对今日的更感兴趣。“我听闻了你姊姊李三娘的事迹。"杜楚客边听,忍不住附耳与她谈论观后感,“你姊姊可谓当代木兰,不在须眉之下。”此语本是顺口夸赞,落在李惜愿耳里却掀起了另一番思考。“我觉着你这句话说得不太对。“她皱了皱脸,“为何要说不在须眉之下?难道男子就天生比女子更厉害吗?我看也未必罢。”“那我换个说法。“杜楚客及时改口,“你姊姊是人中翘楚。”“这样好听多了。”
两张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却忘了自个儿坐的乃是第一排,欧阳通拽了拽李惜愿袖口,将二人嘴巴拽闭。
听罢俗讲,遥观了片刻高僧译经,李惜愿挽留杜楚客一块吃晚膳。杜楚客却婉言谢绝:“我母亲来长安,我得陪她一道用晡食。”那便罢了。李惜愿恋恋不舍地与小伙伴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