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道回廊直走,便到了金老夫人住的东院,馨韵堂。
两亲家见面,就算彼此心下诸多弯道,表面上的功夫总要做好。
去岁秋天金老夫人向朝廷请旨,说身体抱恙,想让大公子庞跃调回京城任职,多在跟前陪伴几年。
虽然私底下手能举铁,气不喘腰不酸,但为了“抱恙”,便经常对外说这里痛那里疼的。皇上关切老人家安康,吩咐了太医时有过来诊脉,金氏便装模作样地让开些方子调补。
纪老太太呢,平日能吃能睡,还好一口搓麻雀牌,一坐能坐上三个时辰不挪窝。
既然前几天扯了谎话,说晨起突然厥倒了,眼白一翻不省人事。那么虽然人是醒过来了,也总要表现出一副虚弱模样。
进了正堂,四颗眼珠子一对上,不约而同揩起帕子咳嗽了几声。
一时两个差不多年纪的老妇,便就着京中官贵女眷的习惯,先聊了会儿哪家的药方子好,哪个医铺的大夫名声大,再又说起年岁长了,是该注重保养了。
聊到一定时候,纪老太太捏着火候差不多,这便捧出了两枚小册子,慨叹道:
“那日事发突然,珠儿她是在我身边看着长大的,感情深厚,因为着急回去,忘了请示,事后一直自责有失礼数。谁料夜间守床时却着了风寒,这几日都在院中发烧。她总担心公府长辈挂念,昨日傍晚烧才退些,便起来抄了两份经书,让我与缨琼一道带过来。”
说完,示意卢婶将册子递过去。
金老夫人与阮大夫人各一本,金氏身体欠安,抄的是一则关于颐养的经书;阮氏擅长管家,抄的是颂赞的经书。那裴二姑娘还是很有心的嘛,谁说不懂察言观色了?
看看字体,哟,娟秀工整,温柔中带着一许说不出的遒劲。
且经文中的段落分句,也都按着句意,微微地用点号空出间隔,说明不仅认真抄写,还领会了内容。
册本亦挑得甚精致,金老夫人是靛蓝烫金底藤枝图案的封面,展开来四开的折页,有着淡淡的玫瑰香馥。阮大夫人是朱红色烫金底枫叶图案的封面,有着樱桃木暖意温香。
——这些是裴绮珠在挑册本时,根据原主记忆里的细节判断的。
记得与庞跃拜堂时,瞥见到金老夫人掖在袖内的一块玫瑰色丝帕,两根手指攥着,仿佛生怕露出来,但老夫人穿着枣金褙子,显得庄重而威严。所以裴绮珠便选择端重色系的册子封面,用玫瑰味道的香馥。
而阮氏,则是原主有一次在外游园时,听见过阮大夫人说起幼年院子里有棵大枫叶树。原主当时并不交道阮大夫人,只因想起生母秦氏,也同她形容过喜欢枫叶,所以才恰巧记住了。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歪打正着。
足见姑娘有心了。
一时,金老夫人莫名地心里舒坦些许。
她出自将门虎女,年轻时手腕利落地收服了老国公爷,之后又把公府上下打理井井有条。谁都当她巾帼不让须眉之范,准备的衣饰是偏端重的,熏香也是薄荷、柏木之类清冽的。
金氏被架在那高处,也只能绷着气势,仿佛她若柔弱小意些,便出离寻常了。
可她私下明明也是很喜欢所有女人都喜欢的那些东西啊,没想到还是这个新入门的孙儿媳妇,第一次迎合了她对熏香的喜好。
老太太其实就喜欢甜香的、芳香的,柔香的这类,她当年看上老国公爷,也是以色取人,图了他隽逸潇洒的美貌。
咳,果然找肤浅的孙媳妇自有肤浅的好处。
想起来有一会没咳嗽了,金老夫人接连咳嗽了几声。
不过,不会是找人代抄的吧?
金氏在太后赐婚那会儿,便已经命人深入地打探过裴绮珠的家底了。
甚至在两年多以前,因为有心给庞跃张罗亲事,便已让媒婆搜罗过京中适龄未婚贵女的讯息,其中就包括裴绮珠。
关于这位二姑娘的传闻,老人家心里自是有谱。
别说抄书写字了,就连拿个篦子梳个头,都生怕劳累了自个儿、梳钝了手上肌肤,她怎么可能会自己抄经书。
金老夫人阖上册子,看了眼大儿媳妇,阮大夫人脸上的表情,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
嘴上却叹道:“这经书抄得不错。为了照拂祖母而累倒,也是难得一片孝心。”
婆婆向来对晚辈的孙媳妇们多有宠溺,阮氏却没这么好说话了。
金氏是雷厉风行的厉害,阮氏则是温水煮青蛙的精明强干。
端看册子上的字,京中各家小姐们没几个能写得这么好的,裴绮珠若能写出此等水平,何来外头对她的诸多非议?
只怕是让人代抄的吧,这样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据说他裴府的三庶女就时常被二嫡姐支使。
阮氏甚至不觉得是裴绮珠让人代抄的,没准甚至是纪老太太让人代抄的,裴绮珠根本不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