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九年,上京。
岁暮天寒,雪虐风饕。距离天黑只余最后一星光色,鸟雀难觅,不见行人。
这般四下沉寂的冬日里,清平坊的门槛却要被踏破了。
四楼相思居。
微生颐瑟缩着蜷在圆角柜里,小口抿着从家中带出的最后一块儿樱桃玉露团,连指尖残余的糕点屑也不曾不放过。
屋子里的香炭好似粘着些馥郁的脂粉气儿,比那股甜得发腻的味道,她倒宁愿挨冷受冻。
将近两日不曾阂眼,微生颐却是不困的。
她生怕再一睁眼时,自己已经被送到不知谁的榻上。
任谁也想不到,养尊处优的魏国公府嫡女,会在一夕之间,沦落为教坊里的人人可折的罪眷。
连廊处,伶人拥聚,议论纷纷。
着艳粉舞衣的女子眄了一眼挤满了公子哥儿的厅堂,意有所指道:“啧啧,托微生小姐的福,在清平坊待了十余年,我还从未见过这般多的人。”
有人见怪不怪:“可说呢,也不知她从前招惹了多少公子哥,方才又有两家为她打起来……不是我说,这微生小姐当真这般貌美?”
上京不乏美人,然微生颐上京第一美人的称号,却是人人都认的。
在她还是那云端上够不着的贵人时,坊间关于她美貌的传闻便不胜枚举,如今与只有一墙之隔,更叫人心生好奇。
“那又如何?”绿衣女子回想着那张芙蓉娇靥的模样,继而愤愤道:“魏国公府如今被抄,她既入了清河坊,往后还不是一样的伺候人,与我们又有何不同。”
粉衣女子冷哼一声:“等着赎她的人排队都排到洛阳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同她比?”
“你、你……”
眼看二人又要闹别扭,另一人连忙扯过话茬,眉飞色舞道:“那微生小姐瞧着娇弱,实则是个性子烈的,听说了吗?昨夜教坊使的干儿子吃醉了酒去寻她,她竟用步摇将人手掌刺了个对穿。”
果不其然,几人听说徐申那混球吃瘪,立时咯咯笑作一团:“他一个阉人,竟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末了,不免又有几分唏嘘:“她得罪了徐申,往后在清河坊的日子还怎么过?”
……
微生颐听着门外错杂的交谈声,下意识环住了自己发颤的肩。
她的容颜隐在暗处,一头乌发倾泻而下,身上鹅黄的袄裙早已皱成一团。
前襟处残留的斑斑血迹依旧醒目,似乎还时刻提醒着微生颐作业的情形。几乎只要一合眼,徐申浑浊污糟的双眼便会在她脑海中复现。
怎会如此?
微生颐頳脣紧咬,试图说服自己只是一场噩梦。
直到三日前,她都还是骄纵恣意的微生小姐。
微生氏作为上京最拔尖儿的钟鸣鼎食之家,开国有功,承武帝御笔亲封的魏国公头衔,世袭罔替。
微生颐的父亲微生默在袭爵以前已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多年后位极人臣,官拜右仆射,风光无两。
因怜惜幺女自幼失恃,微生默全心全意予她纵容。
微生颐长到十七岁,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苦头,约莫还是幼时伤寒那碗兑了蜜饯的汤药。
以致后来,与微生颐美貌齐名的,还有她精致到头发丝儿的矫揉造作。
从衣裙样式到骨碟花纹无一不追求貌美极致,就连平常世家一尺都难得的云织锦,尽可供她出行时铺成地毯——只为防止弄脏她坠着暹罗猫眼石的绣鞋。
偏偏微生颐还生了副人间富贵花的模样。
无论是锦衣玉罗抑或希世之珍,放在她身上,一切都很相宜,全然挑不出错。
然,高楼倾颓,过往种种宛如指间流沙,不过须臾便已烟消云散。
曾几何时,微生颐便是水中求月也不显荒唐。
现如今,她却连自保都做不到了。
此间落差,如何能承?
“笃笃”两声叩门的轻响,微生颐柔荑紧攥。
伴着“吱呀”一声,厚重的房门被从外打开。
来者是个高挑的女子,进门后先是将盛着小馄饨的青花碗搁到檀木小几上,四下打量片刻不见人影,随即柔声试探道:“微生姑娘莫怕,是我。”
听着熟悉的嗓音,恍然间,微生颐还以为自己又生了错觉。
她按了按酸涩的小腿,一点一点将自己从柜子里挪出来时,待看清来人时又惊又喜:“浮玉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是小国舅的安排。”浮玉利落地将微生颐扶上软榻,压低声线道,“他托奴给姑娘带个信儿,至多今夜丑时,他会救你出去。”
说罢,她又瞟了一眼门口情形,缓缓将袖中密笺取出。
周既尧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光是“等我”两个凌乱无章的大字就占去大半篇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