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六月下旬的清晨,已经是上尉的克丽斯腾·莱特驾驶轰炸机飞过诺曼底领空。海岸线砌满德国人徒劳的防御工事,盟军的战列舰和巡洋舰如落叶在远海漂泊。这样的场景常常使她不安,仿佛亲眼目睹父母在珍珠港的爆炸中殒命。
可她很快想起那架坠落的P-40。
初次登上它破败的机舱,克丽斯腾曾捡过绘着火辣女郎的征兵海报。后来她拆开仪表盘检修,又发现一张血迹发黑的相片,年份远比海报的存在更遥远:风华正茂的夫妻怀抱幼子,脚边环绕着毛发飘逸的苏格兰猎鹿犬。
看样子飞行员都爱在仪表盘里夹点儿什么。克丽斯腾本没有什么可放,直到数月后塞雷娅递给她一张字条。没错,正是出现在梦里的字条。
纸上写着一串住址,位于俄勒冈州的波特兰,被熄灭火山环绕的城市。她记不清街道和门牌,大概是西北区,塞雷娅说过,那里有许多维多利亚时代遗留的建筑。
字条来自一个春雪彻底消融的夜晚。她们躺在介于驻地和邻镇间的一处荒丘,视野开阔,弹痕累累的天空也无法掩盖群星的光辉。
“小时候我经常眺望夜空,后来搬到城市,星星便少了许多。”克丽斯腾随手摸出怀表,掀开表盘,玻璃罩下印着一张旧日照片。
“这是家庭合照?”塞雷娅看向她抬起的手,照片中的孩子穿着裙装,拥有和现在一样的金发,“你小时候很可爱。”
“可惜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拍的了。”她盯着莱特夫妇年轻的面容,“我很想念他们。”
“战争会结束的。”塞雷娅安慰道,尽管这句话无比苍白。
克丽斯腾轻轻合上表盖。“但他们不会回来。”她的声音更轻。
“我很抱……”
“不用为此抱歉,”她打断了面露愧意的塞雷娅。“这不是你的错。”
“他们在珍珠港遇难。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反复翻阅新闻,把报纸剪下来贴在桌面,不断去想象他们身处某条船、某架飞机,毫无防备地消失在太平洋上。”
“我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开始投身于战争。不是出于仇恨或某种自毁倾向,只是想要离他们更近一些。”
“但等我真正坐进机舱,俯瞰脚下的人世,才发现一切都离我越来越远。”
她们仰躺在丘顶空阔的草坪,除了克丽斯腾的声音,只有耳边虫鸣与头顶流淌的银河。塞雷娅只是聆听,始终用那双仿佛能包罗万象的眼睛注视着她。
“不说点什么吗?”克丽斯腾扭过头,才发现塞雷娅一直在看她。这双眼睛就像无法窥探的黑洞,她感觉自己正被无穷而致命的引力吸入。
“塞雷娅?”她犹疑地唤道。
医生如梦初醒,生硬地动了动嘴唇:“……我很遗憾。”
飞行员没忍住发出“噗嗤”一声,而后是失态的大笑,连眼泪都险些落下。
“你肯定没怎么安慰过人。”她支起身,迅速抹了把湿润的眼角,“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
随后塞雷娅也坐起来,仍定定地望她:“如果你需要安慰,”
话未说完。克丽斯腾微微倾身,终于等来后半句——拥抱。陌生的拥抱,她早已忘记拥抱是怎样一种感觉。
青草、烟草、消毒水。飞行员闭起眼睛。一切外物的味道都在医生的体温中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复述的香气。费洛蒙是个不错的解释,但若用诗性的意象来形容,她情愿把它比作露水或月光。
拥抱过后,她们分别从对方眼中看见某种攒动如火的念头。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又好似全无不对劲之处。
“克丽斯腾,”塞雷娅难得叫了她的名字,方才还用力环住她的双臂,此刻却显得无处安放,“或许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但我还是期望,将来有一天,我们能够在战场之外碰面。”
“只是碰个面而已?”克丽斯腾伸手在她的脸颊轻轻拍了两下,“我以为你至少会邀请我去家里呢。”
“我是这样打算的,”说着,塞雷娅取下夹在口袋的钢笔,不知从何处翻出薄本,飞快写好住址,“随时都欢迎你来。”
实在是个迟钝到不能再迟钝的人。
克丽斯腾不由想笑,还是接过了她郑重撕下的那一页,“我会去的。”
第二天,克丽斯腾·莱特中尉把写有塞雷娅医生住址的字条放进仪表盘的罩子里。这是大多数飞行员都热衷做的事,她最终没能免俗。
于是它的结局也没能免俗,与安放它的战机一起,毫无新意地焚毁在火中。
殚精竭虑的事实在太多,直到与塞雷娅分别以后,克丽斯腾才想起她忘了让对方重写一份。她不记得具体地址,但愿俄勒冈州、波特兰、西北区之类的模糊信息能稍微起点儿作用。
(九)
在望不到头的日子里,克丽斯腾一度习惯了去依赖些什么。尼古丁,酒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