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四个月前,远在上都的老师——吏部尚书娄柏英派人给自己送来一封书信,除了与往日并无二至的关切问候、督促勉励之外,信中还提到一件事,此事初看殷茂绥并未觉古怪,无非是近些日子,朝中的六科都给事中连连上奏疏弹劾左都御史邝盟。
几乎所有人看来,都给事中那些家伙们每天聚在一起琢磨的就是怎么用那些四书五经、伦理纲常去鸡蛋挑骨头,这些所谓的清流,秉持着严以待人、宽已待己的原则,在朝堂之上无差别广征博引的狂喷唾沫,搞得许多官员咬牙切齿又得罪不起,见面还得尊尊敬敬的称一声大人。
这么看来弹劾一位官员,早就是一桩见怪不怪的事情,但书信中提到的弹劾原因却让殷茂绥不免生疑。
先帝在时,曾发生了一件极其恶劣的宦官干政事件,当时的司理监掌印太监汪保璁不耻用下三滥的手段百般奉承疲癃残疾的天子,得到皇上的信任后勾结内外,罔顾朝纲,无恶不作,致使不屑于与此同流合污的官员屡遭陷害,朝廷内外一片乌烟瘴气,让后来的藩王起兵谋反有了可乘之机,皇帝因此也行将就木。群情激愤,奏而无果。遂一气之下,一些尚且有点良知官员在某日下朝时与早已串通好的锦衣卫将汪保璁绑到了皇城内西辅门附近,竟然乱拳打死了。
按理说法不责众,“上面要想追究,反正现在藩王正起兵谋逆,有本事把上百位官员全仗死啊。”当时参与其中的官员正是抱着这一想法才敢参与进这样的事端,谁曾想,就在先帝殡天,新皇平乱正式登基后,已经被抛之脑后的这件事,被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抖露了出来。
抖露出来的这个人竟是当时一位几乎从未引人注目的官员——年近七十的言官李虢,就在群臣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位平时默默无闻的李大人,在皇上面前将事情经过一一摆出,而作为主谋的前左都御史赵宋宫被细数一条条罪状时。大家震惊于这李虢竟然是背信弃义的一把好手,谁知李虢结尾的一句话更是惊愕众人。
“臣名言官,既须怀生之大义,也须将常典识心,臣知今所行非大义之举,遂望陛下赐以死罪,臣将与赵大人一同受罚,以明臣心中大义。”
众大臣:……
“我说,这李虢疯了吧,他不会是因为做官数十年,如今已到退休之际,仍为六品言官,势必无法完成自己针砭时弊名垂千史的壮举,遂今天才闹了这么一出?总不能是非要跟左都御史赵宋宫共赴黄泉吧?”等各位大臣回过神了打算为李虢求情时,一众言官好似发现了何种先机,纷纷跪下来,表示势必与李虢共守大义。
众大臣再次被这群自诩清流言官的人重塑三观。
最后据言官的职责和赵宋宫主谋的身份,皇帝下令将赵宋宫削去官职,贬为平民。李虢因并无违法的罪过,且尽到了规谏群臣的本分,退休前难得的荣升一职,却已然不再位于言官之列。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官是怎么来的,纷纷见其退避三舍,本以为可以名留史册的李虢落了个晚节不保的名声。在新任职不久后,以某一事由被上奏,削职为民,郁郁而终。
本已是前尘往事,结果不知怎么的,近些日子朝廷中掀起一种舆论,说是当年李虢上奏赵宋宫是受了当时还是左副都御史的邝盟的怂恿,才冒此大险,那邝盟为的就是自己官升一职坐上左都御史的都察院一把手的位置。
此消息一出,一夜至今刮遍朝野,邝盟也被扣上了奸佞的帽子。言官们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通宵达旦的翻读查典,只为了能在大殿上为当初的赵宋宫与李虢申诉冤情。
朝堂之上明争暗斗常有的事,如今的各路朝臣也大致分为了两大阵营,但也有不喜结党营私的直臣,而这邝盟就是其中一个。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为何时隔多年才被传出;若假,又是谁盯上了素来不喜党争的邝盟。殷茂绥未可知,但无论真假,这种事情突然起风波着实让人他联想到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李至清的儿子——李忠为。
李忠为当年作为新科进士,可以说是大家最看好的人之一,为人不卑不亢却懂进退,办事干练,却又坚守原则,是进都察院的一块好料子。他也不负众望,年纪轻轻仅凭短短几年的时间,荣升至左副都御史,朝中近年不少有人评价其能力卓越,并不逊色邝盟分毫,迟早有一天坐上那都察院的第一把交椅。
这么看来,若邝盟万一有一天真从那个位子上滚下来,李忠为是最大的获益者。
李忠为又是众所周知的无党派人士,那看来与党争无关……
老师在信末,附了几个小字: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定万事小心。
这是何意,殷茂绥不知娄柏英是着眼于此事还是自己此次前来关阙议事一事,想了一夜后,怕有变数,便天亮即刻启程,连夜绕路赶到了这座边陲小城。
殷茂绥越想越乱,总觉得敌寇潜入与信中之事似乎有何关联,脸色愈发深沉,却丝毫理不出头绪。
夜色浓重,冷风将房间的门一下子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