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是红的,或者至少,眼角和眼睑是红的,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抬眼看的时候,时而树梢是红的,时而又是天空发红。
霓衣先是把她直接拽走,走了一会儿——还是跑了一会儿、飞了一会儿?——又停下,是她说要自己走,还是霓衣说让她自己走来着?她不记得了。当时站在那里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她感觉眼前的现实离自己足足有一两丈远,因此要打击到位非要十分用力不可;而自己的脸皮、五官、手脚,虽然都异常敏锐和听话,也离自己有一定距离,比如手臂,大小臂的肌肉和紧握钢鞭的五指,似乎在使用它们的意志之外大约七八寸的地方——能用,但是遥远。
至于脸和五官,那样敏锐,那样清晰,仿佛漂浮在虚空中,和底下的血肉分离,足有寸余。在血肉的寸余之下,是她的意识。
一团乱麻,一团迷蒙,一团疯癫,一团——
她和霓衣走了一段,感觉自己的神智逐步恢复正常。知道自己刚才因为想起往事所以和灵剑宗的人大打出手,甚至可能还打死带头的那个——打死了?
她惊讶地问自己。然后冷漠地回答,嗯,打死了。
继而就为自己的缺乏情感波动感到诧异,并且体会不到这种诧异本身也是缺乏情感波动的一种表现,更想不出来,如果换做刚才,肯定就不会这么冷漠了——刚才的自己一定会大叫,一定会怒吼,一定会愤怒地说,死了才好!多杀几个!我还要回去把他们都杀掉!
根本不像一个早前还知道不要造杀孽的地府来的判官。
她在原地站着妄图把漂移悬浮的肢体整理归位的时候,霓衣上来问她可好。是霓衣的那双眼睛里的忧愁和关心,让她醒过来——哪怕只是稍微,哪怕后来还是恍惚,恍惚得不能听清抑或听清了却不一定能听得明白霓衣说的话,但是醒了,红色的微光消失,一切又回到正常的颜色。
“我没事……”她对霓衣说,霓衣脸上的忧愁不曾缓解。
“我们走吧。去——”
自己甚至不能说出那几个字。
“嗯,走。”霓衣说,上来扶她。她轻轻挣开,不理会霓衣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示意霓衣先走,自己后来。
霓衣大概还花了点时间和她商量,不忙御剑,先小心走一段,这样反而比较不容易被凌霞阁或灵剑宗的追兵发现,虽然反过来也不能避免对方在沂山上设埋伏,但至少她可以休养生息,养好了再打不迟——她记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有商量而她答应了。霓衣似乎还念叨着什么别的,什么“也未必下山追过来”、“重伤回去估计也不会追来”、“谁也不知道她们要去”之类的话,嗡嗡在耳,有听没有到。
每天晚上霓衣都让她在有月光的地方睡,如果她执意不睡,也要让她呆在有月光的地方度过整夜。呆在月光里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不一样,似乎更加沉静,情绪失去了起伏,甚至还能回忆起往日——只是大多数时候想起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她想起凌霞阁现在的掌门是当年的三师姐,安仲慈,还想起当年安仲慈的样子,说过的话,对自己还算友好慈善但交集不多;也想起在凌霞阁那曲水流觞的练武场上练习的点点滴滴,的确事师姐、她们口中的大师姐曹明子指导自己,这是师姐自己愿意,也是别无他人愿意所导致的事实;还有师傅,她和她们的师傅,石云芝,师傅如何一开始对自己存有疑虑,后来如何信任如何喜爱,甚至如何怀有几近偏爱的感情……
“没有良心的畜生!枉费当日师傅还那样护着你!……师傅对你那样好,而你呢?……可你还害死了师傅!”
袁葛蔓的话语在脑海里回荡时,听起来比当时还要大声,吵得她攥紧了拳头,脑海里没有对或错的分辨和反驳,只有一句又一句的“你们!!”
你们!!!
背后的松树高处传来鸟羽触碰树梢的轻微声响——她的五识真是敏锐得不得了,往日听不见的响动现在巨细靡遗地纷纷入耳——她腾的一下从地上由盘腿坐着转为起身站直,抬头怒视,看见是一只猫头鹰。
哪儿来的?!怎么会有这东西?!
鸟?!
她那拳头还攥紧着。
鸟!!
然后足尖一踏,蹭的一声就飞上树梢去,空着一双手就要去抓那只猫头鹰。那猫头鹰个子不小,像个木墩子一样立在树梢上,叫你担心它会把树梢压断了。此刻见唐棣飞来宛若一只要捕食它的没见过的猎食者,一时惊异,张开翅膀想要飞离。唐棣见状,伸出右手,像山猫老虎,利爪直扑,似乎至少要从猫头鹰的身上抓下几片羽毛来解恨似的。
抓住了,但也飞走了,那一刻她觉得她是野兽,而它仿佛才是有灵魂有意志的活人。
落地之后她还不忘捡起石头砸过去,或锋利或钝重的石头划破空气那样吵闹,猫头鹰似乎被打中了,远远地发出尖啸,再加上她落在地上的脚步声,一切嘈杂吵醒了本来疲劳安睡的霓衣——“唐棣!”
她也不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