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一惊,他知道林逸的一双儿女皆已殒命,料想他会托自己照顾仅存的小女儿,却没有想到林逸开口的第一个请求竟是在为他打算。
而他接下来的话更加石破天惊。
他说:“为政者昏聩失德,不堪效忠。”
这是大不敬的话,饶是知晓牢中只有他二人,柳昭也忍不住提灯向身后照了照。幸好,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又听他续道:“文臣如陈彦陈阁老,武将如犬子林景晖,哪一个不是一腔赤忱,任凭驱策?陈家、林家,也皆是风光无两,显赫一时,可到头来又落了个什么下场?三郎,你入仕做官,又是为什么?是为给你父兄鸣冤?”
柳昭点点头,很快,又摇头。
“当年陈府遭变,祖父身后之名被污,晚辈发奋苦读之时,确实存了为父兄翻案的想法。后来,”他苦涩一笑,“许是圣贤书读得多了,那些大道理入脑入心,又随柳公在平州多番游历务农,入目皆是民生困苦,水深火热,因此晚辈科考之时,亦是怀抱赤忱,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入仕之后,才发现朝堂之事,君王之心并非如我想得这般简单。晚辈所寻求的天地之道,生民之命,在上位者眼中不过是制衡朝堂的筹码,党同伐异的手段。当年陈氏的废与兴,如今邓张的朋党之争,说到底也都是皇上为坐稳那个位置造成的结果,并无丝毫公正与清白可言。”
林逸道:“我记得你当初虽年幼,却爱随驸马四处郊游,逍遥于山水之间,现下君主不堪奉,既然如此——”
他话未出口便被柳昭截住,“既然如此,大厦将倾,危墙之下,晚辈当以微末之身择明君,革时弊,再筑栋梁。”
林逸叹道:“三郎啊,邓张二党已成气候,你与他们道不同,两边都不选,便等同于两边都得罪,你可知,将来你要走的是条什么样的路?”
牢中阴暗不见五指,柳昭一双明澈的凤目几乎将这四方天地照亮。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纵然前路渺渺,刀剑加身,晚辈九死不悔。”
林逸沉默良久,方叹:“三郎心怀朗月,我不如也。既然你心中已选定了自己的道,世叔便不再劝你。”
他拖着沉重的锁链一揖,声音终于哽咽:“你……还记得四娘么?”
柳昭一愣,随即点头:“晚辈记得。”
提起女儿,林逸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四娘她自小要强,是个爱憎分明的姑娘,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必是要为家人寻个公道的,朝廷这滩水太深,她的心思太浅……”
说到最后,他隔着牢门抓住柳昭的手,已是近乎哀求。
“三郎,若是……若是你能找到她,告诉她不必执着于身后之名,父母兄姐皆愿她远离朝堂,珍重自身。”
……
月明听完,已是泪流满面。
柳昭拿出一方巾帕放在她手中,语中隐有歉意:“当年我无力保全世叔性命,只得悄悄将他葬至若山,至今未敢立碑。”
月明却先是一揖,而后跪道:“多谢你,三哥。”
柳昭忙退至一旁:“你起来说话。”
月明固执地跪着把话说完:“当年林家那样大的罪名,三哥不过是受过爹爹一时的照拂,却肯担着天大的干系将爹爹的遗骨收葬。承你厚恩,爹爹不至于曝尸荒野,阿和记在心里,定当报答。”
她手中攥着他方才递的帕子,却下意识抬袖将泪痕擦去。
柳昭将她扶起,看着她手中被揉得面目全非的巾帕:“阿和,其实——”
尚不及说完,书房的门被叩响,是白安的声音:“大人,人已经抓到了。”
柳昭止住了话头,淡声道:“带进来。”
随即门开了,赵六被推进房中,阿宝也跟着来了。
月明一见赵六就怒冲上去,厉声质问:“赵六!当初冯稹的事,你没同我们说实话,是不是?”
今夜侯府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赵六只当是自己带累他们倒了霉,没有否认,讪讪点头:“是。”
不等月明再问,他主动交代道:“冯稹死前,除了给我账本之外,还告诉我,小陵洲还有二当家并其余几个兄弟没有死,他托潘全礼把人给救走了,关在摘星楼里。”
月明诧异道:“潘全礼把你们二当家抓去做什么?”
赵六道:“威胁谭啸。”
几个水鬼能威胁安平侯什么?月明不解。
柳昭咳嗽两声,又问:“关于安平侯,你们二当家知道些什么?”
赵六想起冯稹当日的话。
“安平侯与小陵洲表面上是势不两立的官与匪,实则暗地里早有勾结。小陵洲是水匪窝,劫得的财物需换成银两方可使用,因此在汀州各地设有店铺用于销赃。侯府虽然也有商铺产业,但有些东西若是放在自家店中售卖,便容易惹人生疑。比如——东海送给他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