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米除却供给宫中和宗室,也有作军粮之用,与寻常的粮仓不同,一应漕务尽归河道衙门管理。若遇灾年,州县常平仓储不足时,亦可先以漕粮补赈。
也无怪陆翀如此动怒,漕粮既供宗室之用,大多质量上乘,漕务历来亦是肥缺,如今上头才派下来一个巡按御史,竟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一把火点了仓库,做出个死无对证。不知这些漕官侵盗的粮米之数是何等令人心惊。
幽暗中,柳昭掀开车帘,凉风携着急雨打进车里。
月明瞥见泥泞的道旁,灾民们或坐或卧,在黑暗中与低矮的草木融为一体。
内外交讧,兵食两艰,如今江南这一片宁土也不复往昔繁华,人命如草芥。
喧扰的雨声中,隐隐几声咳嗽被极力压制住,柳昭微凉的声音传来:
“文举,水患之后必有大饥,眼下府库无存粮,我等向朝廷奏报灾情,再等户部批款尚需时日,你若想救这些百姓性命,只有先结好大户,再——”
一语未毕,陆翀打断道:“府库为何会没有存粮?不就是因为这些贪官蠢蠹?这些年他们贪墨公款,盗窃仓粮,科索百姓,难道我还要去求着他们将百姓的脂膏血肉吐出来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柳含光,我读书是不如你,在官场上混了这几年,也还是个小小的知县,但你这话,未免把我陆文举看得太轻了!”
“你预备怎么做?”
“我已派人到别处借粮。再不济,冯稹的家里抄出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粮米,总能撑过一时。”
车内静默了半晌,柳昭轻声道:“他们不会借,也不会卖给你。”
“你怎么知道?”陆翀有些错愕,他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掀起车帘朝外头吼道,“停车!”
车夫一面驱车一面扭头道,“大人,碗口村还有两里路哩!”
“我叫你停车!”
车夫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言,连忙勒马。
马车尚未停稳,陆翀已经蹿了出去,泥水溅了一身。透过雨帘,月明隐约看到他踉跄了几步,头也不回地涉水向前。
“白安。”柳昭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去给他送把伞。”
“是。”
“袁大夫不下车么?”柳昭忽然问她。
月明盯着颤悠的烛火,抱着她那宝贝药箧,鹌鹑似的呆坐着摇头。
“碗口村还有两里路哩。”她说。
柳昭很轻的笑了一声,像是笑她这话,又好像是自嘲。
夜雨孤灯,一身萧索。
马车辚辚向前,透过窗隙,月明看到陆翀把白安的伞扔到了泥水里,不过短短一瞬,两人就被滂沱的雨水浇得像落水狗一般,陆翀仍旧一言不发朝前走。
碗口村地势低洼,状如瓷碗,几乎年年都要遭水患扰攘。是以每逢汛期,村民都早早避到附近的山上,待水退了再下山继续过活。
可谁也没有想到,今年的桃花汛来得这般汹涌。
春雷阵阵,官府的红船眼看就要靠岸,黄浪翻滚,船在水面飘飘荡荡打了个旋儿,又往水中央去了几分。岸上的人凄然呼唤亲人的名字,船却愈发远了。
陆翀将官服的下摆扎进腰间,挽起裤腿下至江畔劝离百姓,他的声音很快被湮没在风雨里。
乱流湍急,水中山石交错,木枝丛杂,不断有伤者被抬至岸边的雨棚,月明同药局的郎中替他们进行简单清创和包扎。
柳昭负手静静立在雨棚的一角,看着岸上的人冲到水里去,水里的人又被抬上来,不说话,也不帮忙。
他仍旧穿着那身单薄的素衣,萧肃而立,灯火青荧,倒没人认得出这书生模样的人竟是朝廷的钦使。
忙乱的间隙,月明也纳闷,这位御史大人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陆翀为何宁可淋雨也不愿与他同车,又为何笃定安平侯府的救灾之举是刻意讨好……思绪渐渐乱成一团,理不出丝毫头绪。
东方渐白,雨势终于收敛,远处衙差在陆翀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像是终于松了口气,朝岸上走过来。
月明从锅里盛了两碗驱寒的药,白安忙接过一碗端给柳昭,月明则将另一碗送至陆翀手里。
陆翀瞥了眼柳昭,没往雨棚里去,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他的双脚已经被江水泡得泛白,几道划伤还在淌血,他却浑然不觉。
山上的百姓已尽数撤离,回程时船翻了两艘。雨棚下,端着药碗的活人与泛白的尸体蜷缩在一起,生与死的界限被这场天灾弄得模糊起来。
为恐尸体腐败滋生疫病,衙差们开始拖着板车清理那些尸身,一时间,孩童尖利的哭泣混杂着撕心裂肺的悲号此起彼伏,响彻江天。
陆翀一口一口喝完了药,弯身将碗放在脚边,又缓缓起身看了月明一眼,嘶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袁大夫。”
“苦啊。”
是说药么?月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