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鹛的心狠狠地坠落于黑暗。
十六岁的夏蕤,已天心深不可测。没人知道夏蕤的悲欢喜乐。他可能这一秒说笑的正欢,下一秒就将与他对坐正把酒言欢的人打入死牢。他已可怕的,让季鹛从骨头里都觉得寒冷。
那天早晨一身甲胄的夏蕤在临走时,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孩子的名字,等孤回来后再取吧。”
夏蕤一走出莲花池,瞬间胸口大大舒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对梅妃加注于他身上的深情觉得压抑且可怖。尤其梅妃如此酷爱青雀台,他更加觉得不愉快。先后蔓从青雀台上跳下来惨死的一幕,永恒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季鹛这个女人,容貌跟先后蔓有三分相似,同样令人觉得压抑。
如果当年在负气娶季鹛前先看过画像,或者跟随阿寂去西极洲见到重伤的希,知道耳边纷纷扰扰的流言原来正是北夏、北极洲、西极洲、东极洲各股势力刻意传播来扰乱他心志的,他可能不至于错到这步。
他一向不觉得娶了季鹛是件快乐的事情。看着她那张脸,他根本快乐不起来。
甚至每次在面对季鹛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想起先后蔓与神女希,她们在他脑海里轮流穿梭,深刻提醒他的罪恶。
他觉得对不起先后蔓,没能照顾她到白发苍苍,没能达到她对于自己的期望。
他也觉得对不起希,在希重伤的时候,他居然下诏书迎娶季忧老头的女儿,再次深刻伤了希的心。
虽然希不怪他,但是自此再也没有踏入南夏的疆土。
希尽量避免跟他见面,哪怕两人在西极洲已经彻底和解,她也不想见到他。只屡次让阿寂托梦给他捎话,在梦里,他也见不到她。
夏蕤觉得气更加闷了!
就在北夏王宫轮流出现蛇、狐狸、精魅之际,北夏沦为一座妖怪后宫,他曾放心不下,从赤水再次折返西极洲。在无边无垠的沙漠上空,他看见神女希即将死亡,额心一道魔印黑光炽盛。
驮着他的幻生兽阿寂一只湖泊般碧蓝的独眼半阖。
像是承受不住悲痛。
又像是不忍见。
彼时夏蕤十四岁,已经赌气娶了季鹛。偌大后宫空荡荡,除了梅花殿内多了位主子,一切与从前没什么不同。——王后住的金星殿仍是空的,两位公主中金霓闭门绣花,紫岚则整天疯的不见人影。
夏蕤依然从极殿到金殿上朝,再从金殿回极殿休憩。
两点一线,没什么不同。
季鹛时常拎着食盒来探望他,或提请春末宴请群臣,甚至央求他重新开放青雀台,他都一一依了。
夏蕤一度觉得,作了王,与从前做太子时无甚不同。甚至还不如做太子时!做太子时,他尚且有父王母后,有诸位大臣的正妻们鱼贯来请安,紫藤花架子下春光融融,是宫中最热闹的时节。
他长大了,娶了妻,日子竟一样的寂寥。
“王,”阿寂开口打断他思绪。“您要下去看望希么?”
夏蕤沉默了会儿。他成婚后与他独自一人无甚区别,大约就是因为那座空荡荡的金星殿。
“王?”
阿寂转头看他,独眼幽深如幻梦色泽。
夏蕤掉开眼,勾起唇,想像从前那样恶劣地嘲笑。唇勾到一半,却扬不上去。——希是唯一见证过宫中热闹的人。
希七岁下昆仑,来到深宫中,父王母后为希的到来举办盛大宴会。宴会中百戏杂耍,歌舞繁丽,匠人们围绕着希努力描摹希的美貌。他则跷腿坐在王椅,被母后拉下来,斥责他不守规矩。
希回头,抿嘴一笑。
那一笑被试图描摹在金殿墙壁。
后来……
后来母后死去,父王与死了,他们一起合葬。在盛大葬礼中,希一袭紫衣,在穿白麻衣哭得面皮浮肿的人群中格格不入。他额头绑着白色麻布带,身披麻衣,手持明旌,身后是黑压压灵柩与满载殉器的灵车。
沸沸扬扬漫天的纸钱兜头洒下。
天空阴沉沉。
希是唯一陪伴他从备受宠爱的太子到孤寡君父的人。
“下去吧。”夏蕤放下终于扬不起来的嘴角,低声对阿寂道。
厌火国王子宴楼手中抱着希,一步步从黄金穹顶铸就的王子府邸走出,骑着骆驼,一晃一晃地出现在沙漠月夜下。
夏蕤从上空逼视宴楼。
宴楼仰头,如赤水般碧绿眼珠盯着夏蕤,眸光似笑非笑。
夏蕤懒得搭理,径直跃下地,抬起长臂要从宴楼怀里接过希。
宴楼往后一缩。
两个男人直面相对,彼此神色都不太好。夏蕤是惯来臭着一张脸,宴楼则是不怀好意地笑。
”你就是南夏那个娃娃皇帝?“宴楼直视夏蕤。“你伤了她的心。”
夏蕤呵了一声。“你伤了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