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翎已经在太极殿呆了许久。
茶水渐渐转凉,以往很有眼色的小太监们一个个呆愣如木头,顾翎喝了一口冷茶,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妥。
小太监唱喏着:“陛下驾到。”
顾翎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官袍,又伸手扶正自己头顶的官帽。
秦暄帝面无表情地踏入太极殿,侧眸看向自己这位年纪轻轻的能臣。
他才从洪水,疫病的青州九死一生地回来,原本挺拔俊朗的身形显出几分瘦弱,表情却比上一次见到愈发坚毅。
秦暄帝坐在书桌前,扫向立着的顾翎,开门见山:
“你可知,若你二人结亲,要么江氏女的产业得收归朝廷,要么,你这官便不能做了。
顾翎双手摘下自己头顶的官帽,沉默无言地跪在地上,伏下身。
秦暄帝勃然大怒:
“顾翎!你可想清楚了!寒窗苦读,科举考试,层层选拔,从西岭顾家走出来有多么不容易,需要朕来提醒你吗?”
“微臣于南秦朝廷可有可无,朝廷之上有能者不胜枚举,没有顾翎也会有旁人,翎自认才能有限。而且,良将易求,明君难得,微臣之于百姓不过一地,一方,一州,一县。陛下之于百姓才是天下。”
顾翎心中早已打好腹稿,此时说起来格外顺畅:
“微臣笃定,只要陛下和太子在,朝中会有无数个顾翎。”
“可江大小姐不同,她一路走来,顾翎虽不曾全部看在眼中,却也知晓一二。光凭如此便只觉其中辛苦不下于顾某十年寒窗。”
“女子立世艰难,楚州失粮,大小姐夜夜不寐,调度粮米救济百姓,稳定粮价,崇圆山山路难行,大小姐亲自上山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通路,青州疫病,大小姐从海上和北域采购药材,还有济善堂培养的无数医者,此间种种,要花费多少心力多少时间?翎虽十年寒窗却并不算是苦读,可大小姐筚路蓝缕,白手起家,又因其是女子,其中每一步,艰难远胜于翎。”
顾翎字字发自肺腑,每说一句,只觉得内心愈发坚定一分。
说到感怀之处,几乎忍耐不住想要落泪。
其中艰辛,又岂是自己只言片语就可以道尽的?谁会看到楚州那日夜难灭的长明灯火,谁会记得崇圆山上一步一步身涉险地的身影?
又有谁会明白东西岭中细致入微的谋划算计,青州内外百无一失的艰难调度有付出多少心血?
秦暄帝沉默良久,追问道:“可这产业交出来了还可以再办,这官没了……”
“陛下,百姓可以不吃饭吗?江大小姐费尽心血让南秦诸多百姓能够吃上肉,读上书,有屋可住,为此她一个闺阁女子倾注了多少心血,夙兴夜寐,筹谋调度,再来一次,顾某,舍不得。”
“那你们可以暂时先不婚嫁,待风头过去了再说。你们俩之前联手在青州治水,迁移元音寺周围百姓的时候,不是很懂变通转圜吗?”
秦暄帝无奈退了一步。
“陛下或许不知,微臣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大小姐。”顾翎字字诚恳:
“微臣寒门出身,鸟雀为名,为官数载,如今虽三品官职,却不过是时局运气,通天官途,看似锦绣,实则多是陛下爱臣之心。”
赵三多站在殿内,听到这番话内心直呼:顾大人,您这也太谦虚了!什么叫不过是时局运气,有些事情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风险,只知规避,您可不是单单凭运气扶摇直上的!
“不仅如此,微臣先是进京赶考,后去东西岭为官,刑狱诉讼,再后青州治水,抵御疫病,四处奔波,差点长眠于青州。微臣不曾给大小姐带去些许荣光,还要靠大小姐殚精竭虑,调集药材医者相救,次次帮扶助益,心中愧对。如果说微臣有哪一点胜于旁人,唯独那一点此生不改的真心罢了。”
“很多事情可以变通可以转圜,唯独与大小姐成亲一事,不能掺半点虚情,糅杂半点假意,即便是分毫的犹豫和迟疑,都是对大小姐的怠慢。”
还有上一世的隔阂。
顾翎心里很清楚,旁人追求江意寒恐怕只会比他简单许多。
秦暄帝看着顾翎嶙峋而笔直的脊骨,问:
“那你呢?你的抱负呢?你在殿试上写的那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都是糊弄朕,糊弄百姓的不成?”
“不曾。此时此刻,顾翎心中仍然系着百姓,仍在牵挂青州堤坝,可微臣是人,不是圣人。微臣在青州之时,濒死之际,内心无愧于万千百姓,却唯独牵挂于江大小姐一人。微臣可以为江山百姓抛头颅,洒热血,可唯独想为了大小姐好好地活下去。”
说到动情处,顾翎声音竟透出些许哽咽:
“陛下,草民日后会著书立说,游学育人,我可以培养出下一个顾翎,可我此生,不会再遇见另一个江大小姐。”
“陛下,情若两心知相许,哪堪人间生死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