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话(2 / 2)

汩汩清泉胸口骤悸,万籁俱息。

他抬腕出袖,伸至她的头顶上方,悬停了一瞬,阴影垂落女孩白皙的脖颈。男人的手指缓缓屈了又伸,似进行一场惟自己可知的挣扎。他清楚她少不经事,不解风月,所有男子于她而言只是玩伴而已。他不该迁怒她的无知,可他毕竞难以无动于衷。说到底,他不过是恨自己不能令她心动,他太了解李惜愿,纵他将爱意倾吐,在少女眼中亦只算一桩笑谈,与其他男子别无而致。他重又收回了掌心。

抬眼视日光藏匿,微风将似有似无的寒意捎至,男人伸手解下披风,俯身轻披少女的肩头。

那件披风从头至脚,将她盖得严严实实,李惜愿睡得安恬,连眼睫也不曾颤动,却无端拨弄旁观者心绪。

他闭上双目不再视她,深吐一息,旋身而去。临近掌事身旁,他望向诚惶诚恐的老者,掷下一声:“莫告知她我来过。管事顿时丈二摸不着头脑,却不敢质疑,只回应:“是,郎君。”李惜愿朦朦胧醒来时,天色已暮。

她揉揉双眼,将残存困意驱散,拍拍裙袂上沾染的尘土,伸个懒腰站起身。肩上衣袍蓦地滑落,她攥住这件突如其来冒出的披风领口,百思不得其解,往除了管事以外空空如也的院中疑惑四望。老管事步来,微微一笑:“老奴观天气渐冷,恐公主受冻,便自作主张为公主披上寒衣,还望公主勿要怪罪老奴唐突。”李惜愿未质疑这件质地上乘,工艺考究的披风主人,她记挂着更大的要紧事。

谢过后,她转动眼珠,试探着问:“老先生,你家郎君……可以见我了么?”“郎君他一一"老管家踟蹰不决,忆及长孙无忌的交代,只得挂上歉容,道,“郎君言,今日已晚,明日再见公主不迟。”“哦。”

李惜愿失落地叹了声,明日一早,她便得与李道宗出城了。“请将这只面人转交给郎君。”

枝梢黄鹂脆啼,夜间下过一场春雨,挟来花叶清香,雾气茫茫汇聚成团,弥漫旅人的羁途。

李道宗与李惜愿出得城门,疾驰路中,两侧繁树夹道,古木参天,因早起,此时人少尚未壅塞,因而马蹄带着背上主人笃笃前行,未几便至三里外。“道宗阿兄,等等我。"李惜愿嗅道旁有商贩摆了浮铺售卖胡饼毕罗,腹中咕咕喊饿,朝李道宗申请,“我想购个早餐。”李道宗勒住缰绳,闻言爽快点头,亦纵身下马。“为兄在树下候你,你自去购食,饱腹了我们再出发。”李惜愿便踱去浮铺,从商贩手中购了两只麻饼并一碗浆汤,窥不远处有块光滑平坦的大石,常有过往行人休憩,便走去坐下,安心享用早餐。不料她晚了一拍,眨眼间大石已被一家五口抢先一步占领,李惜愿只得去往另一边,半蹲着揭开油纸,一口咬住饼沿,扒下小半块,咀嚼入肚。她吃饭时向来心无旁骛,其他一概不管,浑然不觉鬓边发丝滑落,正当她闭目品味醇香芝麻粒带来的干脆口感,肩上忽教人轻拍。她胡乱又咬了一口,晃开身子躲避:“阿兄莫要催我,我快吃完了。”垂落腮边的发丝倏尔被撩起,挽入耳后。

少女的肌肤沾湿了晨间的露水,一片冰凉,乍然触摸那灼热指腹,情不自禁颤了颤。

与李道宗的手掌质感不同,她意识到了异样,愕异抬头,对上男人不动声色的面容。

“辅……辅机老师。“李惜愿微微无措,蹲于原地未回神,抓着手里还余一小半的麻饼,头脑一热,伸手递向了他。

长孙无忌侧过身。

李惜愿乖乖收手。

“你有一只狸奴落下了。”长孙无忌道。

李惜愿眨眨眸,顿直起身,随着他视线循沿望去,见他示意身后随从上前,怀中抱着一只适才足月的雪白狸奴。

狸奴身形矮幼,天然可爱,只是一只爪受了伤,毛皮微泛出血色,狸奴琉璃般流光溢彩的滚圆瞳孔中,倒映出女孩心疼的神情。长孙无忌将她反应视入眼底,道:“清早时这只狸奴俯趴于我衙署门前,我不忍其形单影只无人看顾,便将其收养。然我案牍劳形无暇照管,想你素来无事,只得来寻你。”

李惜愿摸摸后脑,内疚道:“可是我马上就要走了。”“那便留下。”

李惜愿不可思议地锁住他双目,问他:“辅机老师不嫌我打搅你的生活?长孙无忌望住少女天真面庞,喉头动了动。最终回避她的困惑,只作了一句:“待洛阳行台事务大定,我亦该回长安交差,最多不过一月。”

李惜愿迟疑,眸前睫羽扑闪着,脑内思索利弊。倘若问者是杜如晦,她还会这般犹豫么。长孙无忌无端涌过此念头。“季春的洛阳牡丹花盛,你还不愿留下?”她思考得太久,久到他的心逐渐冷却,直到最后,他终于不抱希望地问她。于璀璨热烈的初夏,李惜愿回到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