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隐寺甫入了夜,便恰如一条静止的河流。僧人们休憩得极早,所居的厢房同她东西两立,相距甚远,不算失礼。
悟禅小僧为她留了斋饭,为她递来时不忘嘱咐:“方丈料想您适才宴上吃得不饱,因而教后厨早早留了吃食。方丈还说,因寺中忌荤腥,若薛娘子馋嘴,方丈便使人……抓几条鱼来为娘子滋补。”
说到后头,兴许他自个儿都觉得有些荒唐,将头埋得甚低。
薛泫盈亦是听得两颊一红,忙恭了恭身:“劳烦悟禅师父。”
待她收拾齐整,将被褥枕席铺好时,已是万籁俱寂。
烛火幽微,她坐于榻边,缓缓脱去罗袜,露出一只红肿淤青的脚踝来。
薛泫盈望着那处扭伤,有些出神。
如今她坐在此处,竟察觉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上一世,她同应无相的交情极浅,便是她推着小车,风尘仆仆地经由他身旁,应无相也只施给她一记淡如清水似的目光。
此后她虽亲历了应无相往后的泰半仕途,却也同他未曾有半分亲近之感。
如今,应无相同她仿佛两股绳结,她亲眼瞧着这两根原本从未相交过的绳结缓缓缠连,扣在一处。
重活一世,薛泫盈竟发觉她的人生亦在巨变。
猛然间回过神来,薛泫盈一惊。
厢房门倏然间被应无相推开,他挟着一阵寒气迈入房中,迎着房外漫漫夜色。阔身伟势地迈步而来,激得她登时将浑身绷紧,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应无相每每现身,都在她最出其不意之时。
四目相对之际,应无相缓缓沉下阔脊,竟堂而皇之地跪在她身前,神情疼惜。
薛泫盈一骇:“应……”
她的话还未说出口,他便早早轻握住了那只负了伤的脚踝,炙热的掌心倾覆而上,徐徐摩挲。
他垂目,实则心中在疼她的伤:“盈娘,如何伤得这样严重?”
薛泫盈竟答不上话来。
他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望着女子的至密之处,以掌覆之。
她双耳赤红,合紧了牙关。
薛泫盈轻轻抽了抽小腿,欲要挣脱之际,应无相一把拉回,将她那处伤死死地圈在掌心里。
“我替盈娘上药。”他声音极轻。
薛泫盈怔怔地望着他。
烛光相随,应无相的眉目与数月前并无二致。虽剃尽了凡思,却平添出世之感,未曾抹去他的风骨。
他真好看。
薛泫盈心想。
那双握尽了阔刀、佛珠的手掌涂了药,继又合十,将掌心搓得愈热。
他像在行一件至高无上的要事般。
那双手合上了她的伤口。
薛泫盈浑体滚过一阵暖流,直沁她心底,竟使她隐隐生出几分酸涩之感,鼻尖冒出红意。
应无相如此专注地望着她,分毫不愿错过:“盈娘,是疼么?”
她摇头。
是深觉,此生从未有人如此将她珍视。
即便有,也如华纱般短暂地掠过她头顶,追风而散。
那一双掌心捧着她,不轻不重地揉按,几乎散去她所有痛感。
她与应无相的身影被刻入窗间,一坐一跪,一高一矮。
她低头,他便仰首。
她微微皱眉,他便放轻动作,生怕有误。
须臾,薛泫盈全然不再感知到脚踝处的肿痛,只泛着让她心尖儿火燎般的微麻感。
她耷着眼皮,极温顺柔和的模样。
应无相抬眼瞧她,烛火明暗之间,他浑然间觉着坐在他身前的是一只受了伤、迷了路的小兽,在秩序森严的丛林中难以寄身的小兽。因而她步到他身旁来,扯扯他的衣袖,甚至不需开口说一个字,他便能全然为她筑一处避难所,就在他怀中,他的方寸天地间。
薛泫盈红着脸,轻轻抽了抽身,趾尖点在地上,同他细声:“多谢应郎。”
他的视线随着她动。
继而,应无相解下袈裟,那一片艳红布色、金线精绣的外衣便垫在了她脚下。
薛泫盈心中一骇,忙抬了抬身子,极受宠若惊地开口。
“应郎,我万不能玷污圣物。”
他不阐释一个字,亦不强求她,只极寻常地向她说:“地上凉。”
薛泫盈微微一眩,她几乎感到迷惘。
只因为寒凉,他便将袈裟褪去,将一袭至圣之物搁在她脚下么?
她甚至感到如此虚幻。
应无相没由来的偏宠与特例,几乎教她不敢坦然受之,有时更令她难以确信。
无边夜色里,虚晃烛光中,她的一问轻如鸿毛,仿佛顷刻间便能融进她的低微之间。
“应郎,你为何……待我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