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多来踏进利民印刷厂的那一刻,误以为自己进了动物园,只不过,自己是被观赏的那个。
特别是那条匆匆打起来的欢迎自己莅临的横幅,更像珍稀动物游览会了。
不像开放繁华的大城市里的职工那般泰然处之,这儿的工人面对陌生的远方来客既好奇又莫名畏惧。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大群人目光热切的盯着钱多来,可等他视线转向某个人,往往只对上仓皇缩回去的头顶。
院子里仍然是土路,但主干道都铺上了两排大小不一却十分平整的石板,正中央一道木制通告牌上右侧挂着几张照片,上书优秀员工。
钱多来挑眉,特地多看了几眼。
当他走到那据说是办公所在的两层小楼跟前时,一串连绵不绝的脚步声踢踢踏踏从里头传来。
“唉呀怎么不早说?!”
路边边听人说的时候往窗外看,发现钱多来都走到楼下了,急急慌慌的系好棉衣扣子往下跑。
为首的中年人满面尘霜,一双眸子却亮的惊人。
这是一双非常年轻的眼睛,钱多来心想。
某种矛盾的不和谐在这个人身上交错着,仿佛沧桑的躯体融进了一个年轻的灵魂。
得知他就是利民印刷厂的厂长路良,钱多来有惊讶又有种果然如此的复杂。
一个偏僻县城里寂寂无名的小厂向国内首屈一指的飞跃音响公司寻求合作帮助,说自不量力也好,说胆大也好,这背后所需要的勇气是令人佩服的。
而现在,他看到了勇气背后的另一种东西,这让他本来不抱多少信心的想法打消了大半,甚至开始期待接下来的时光。
于是他主动伸出手,路边边先是一怔,然后正了正头顶的棉帽,郑重的握了上去。
“我代表利民印刷厂!热烈欢迎你!”
当晚,为钱多来接风洗尘的宴席按着之前的准备有条不紊的安排了起来。
席间,路边边端出了本地的自酿的黄酒招待钱多来,三杯下肚,他就有些上脸。
没办法,路家人就没有喝酒的基因,从上到下全是浅量。
钱多来虽然早几年经常辗转酒局,但本人其实并非好饮的人。
这会儿见路良明显是不经常喝酒的,便哈哈一笑,主动说自己量小无力,不如换茶来喝。
路边边自然求之不得,一杯热茶水下肚,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喟叹。
“我们四安是不是比海市冷多了?”
钱多来立即点点头:
“冷!冷得很!一下车冻的我脚都麻了……”
都提到了海市,路边边便顺势问起飞跃音响的情况,她实在好奇这个八十年代就把生意做到外国人家门口的公司,想多了解一些。
钱多来也正有介绍自家公司的意思,两人说的自豪听的敬佩,气氛十分融洽。
最后,他更是直接坦诚了此次前来的重要目的。
“啥?商标?”
路边边接过他带来的样图复印件,瞠目结舌:
“这,这,唉,这人现在不在……”
……
乐平市南,四安省唯一的一所解放军美术艺术学院就坐落在这里。
这会儿正是周末,学生老师要么回家,要么三三两两的相约出去游玩,还坐在教室里的人了了。
然而从楼下往上望去,靠窗的位置有一个人影已经半天都没挪动过位置。
“唉,我想回家。”
老许苦着脸,呆呆的注视着窗户的倒影。
三个月前,画皮的风在席卷北上广等一线城市后,终于吹到了四安,许小凤也由此正式进入省内文化界的眼中。
艺术协会还有作家协会都纷纷来信,试图和这位声名鹊起的新人会晤。
老许一听要和这些人见面,顿时慌了神。
“不成!这哪成啊?!我大字不识一箩筐,跟人那些知识分子见面,我不丢人丢到姥姥屋了?”
“不去!才不现那个眼!”
尽管路边边多次劝说,但文盲的阴影始终萦绕着老许,让他无法坦然和知识分子接触。
“那是文化人去的地方,我这种泥腿子哪配啊?跟人见面了话我都不会说……”
路边边没法排解他这种自我矮化的丧气,老许的自卑深植于他贫乏的文化心理中,越是不会越是自卑,偏偏又不主动学习。
而解决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逼他。
想到这,路边边给此前帮自己谈出版且后来成了自己合作编辑的童心阳寄了封信。
“现在厂里事多,我么空管你,去不去,你自己看吧!”
老许捏着洁白的信封,犹豫许久才鼓起勇气打开。
他不认识多少字,却知道自己的名字,优美的字迹上盖着通红的印戳,那是一串树叶围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