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十里,海味渐不可闻,朱敏一直紧贴车厢后壁的肩膀也终于松弛下来。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出了孚山城,没用与他直面相对,朱敏略感欣慰的同时,遗憾也喷涌而出。此去千里,怕是再不能相见了。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从怀里拿出方绢帕,帕子里裹着那柄玉鼓匕首。
慧剑斩情丝,《维摩经·菩萨行品》如是说。
朱敏看着冷光幽幽的匕刃,苦笑浮上唇角,原来结局早有开示,奈何局中人迷混,迟迟参不透。
也好。那就祝他千愿遂心,万事顺意。
六日后。
“冰块呢,这点子怎么够,再去取!”
秉笔周平掀开掐丝珐琅冰鉴的盖子,见里面只躺着四块冰,登时提声呵斥跪地的小内侍,“不长心的东西,主子害热,昼夜难眠,说过多少次了,冰须加满。”
“可是……”小内侍嗫嚅着,很想说寒气侵身易生湿暑,但摄于秉笔的威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连连顿首,“小的遵命。”
“还磕什么磕呀,快去!”周平抬脚狠踹,小内侍骨碌碌滚下台阶。
周平还想喝骂,却忽然瞥见殿门处人影晃动,他立刻收声,接着就见二皇子朱硕笑吟吟地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个女子。
周平赶紧掸衣正帽,迎上前去,笑道:“二皇子安泰。陛下刚还问起您呢。”
他说着,目光轻轻扫过那素衣女子,不觉睁大了双眼,脱口道:“悦成公主!”
朱敏看周平一眼,没有说话。对方脸上的惊诧令她不适,虽然这都是她的玩笑引起,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欢周平,媚上欺下,小人行径,她懒得理他。
朱硕笑道:“皇妹归来,我们要即刻拜见父皇。”
这是皇帝朱权的要求,一旦找到朱敏,务必第一时间来见。
周平不敢耽搁,立刻躬身引着两位少主进了养心殿。
麒麟香炉,沉香袅袅。
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双儿女,朱权的欢喜压倒了怒气,他夸奖朱硕办事周全,赏了他百斤冰镇西瓜,百斤羊肉,百匹缎子,让他回府歇息。
周平跟着朱权十多年,甚能体察圣心,不等吩咐,便带着所有侍从悄然退下。
殿中剩了父女两人。
朱敏伏在地上,只觉寒气逼人,两手有些颤抖。她这欺君之罪是坐实了的,但不知皇帝会如何发落。要在以往,她定会先认错再求饶,可现在她只是默默等待。
自作自受,后果自负。
然等来的却是一句“起来说话”。
朱敏没有动,低声道:“儿臣惶恐,请父皇责罚。”
“错才罚。这次不怪你。”朱权叹声道,“是父皇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闻言朱敏喉头堵得厉害,根本说不出话。
朱权继续道:“父皇知道,你不满意礼部挑选的驸马,我也不满意!这些没眼的家伙,选的都是些什么人!——敏儿,别怕,告诉父皇,你此次出宫,可碰到心仪之人?父皇会为你做主!”
“没有。”
“你起来说话。”朱权从榻上起身,伸手似要扶女儿,却忽地咳嗽了几声。
朱敏听见动静,不觉抬头,朱权伸手端茶盏,盏里却没有水。
此时殿内无人,朱敏只好自去斟茶,递给皇帝。
一连三口茶水咽下,朱权才觉得气顺了些。他拿帕子擦擦嘴,问朱敏:“宣锐呢?他怎么样?”
朱敏怔住,虽不知皇帝为何问起宣锐,但她明白,有些事死也不能认。
于是她旋即回答:“宣将军带兵有方,大破倭贼,把孚山城治理得很好,人人安居,家家乐业。”
“这些朕知道。”朱权摆摆手,“朕问的是,你可中意他?”
“不,儿臣对宣将军甚是欣赏,但只是欣赏。”朱敏说着,脑子转得飞快,忽然记起什么,道,“在孚山,儿臣的确助他破贼,可那也是情急无奈之举。儿臣受父皇教诲,明白皇子皇孙皆有护民之责,儿臣不愿孚山城数万百姓受苦,这才仓皇使出下策。”
“真的?”朱权盯住朱敏的眼睛。
“若有欺瞒,甘受天谴。”
“我就说嘛,我的女儿岂会违反祖制,不识大体!”朱权笑起来,拉住朱敏的手,“放心,父皇会为你撑腰。今儿不早了,你先回春晖阁,一切照旧。”
“过几天,父皇下诏,封你为悦安公主。”
朱敏又是一怔,她个“坐化”之人如何起死回生。
朱权笑笑:“朕认‘王捷’为义女,臣民自是无话可说,你就名正言顺地回到宫里,还做朕的小女儿。”
原来是这种做主,父母之为子女计深远,远到可以假戏真做。
朱敏恍然,心中却是苦味迭起,她又要做尚国公主,又要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