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不习惯。沈筠知从镜子里看了眼他的神色,像极了一只摇尾乞怜等待表扬的家犬,她清咳了一声有意避开他的视线。
好在纪献川也不执着于一个答案,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她的头发上——一向闻一知十的纪公子首战失利,落下了她鬓边的几缕头发,于是又将束起的发带重新解开。
沈筠知看他动作像模像样,便也就由着他折腾去了,随手拿起了塌尾那本刚上马车时在纪献川手里的书。本只想打发个时间,翻了两页却觉得越看越眼熟。
“这不是春风堂发印的话本子吗?你怎么会看这个。”沈筠知又将书翻回了封面,赫然写着《济民要案》四个大字。再看回书里那无比熟悉的两个主角名,她还清楚地记得这本书讲的是一个状元抛妻弃子后潘然醒悟开启漫漫追妻路的故事。
纪献川的注意力全然放在了她顺滑的发丝上,生怕扯痛了她,自然也没察觉到他随手扔下的书到了沈筠知的手上。
犹记出发前奉西又将这两日新搜罗来的话本交给他时,信誓旦旦地说这些话本都被属下连夜换了书封,保证沈小姐看了书名就会弃之敝履,决计不会被她发现主子偷看闲书。
……还是让他滚回师傅那儿锻炼两年再下山吧。
纪献川本不觉得自己看这些书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这样遮遮掩掩反倒显得是他心虚。
“你早说你喜欢看这些呀,我很理解你作为一个大将军不想让别人发现这些秘密的心情。”沈筠知的语气略有些沉痛,带着同情透过镜子去看他,“但是咱们俩这共患难的情谊,纪公子不必对我隐瞒这些。”
沈筠知看着他有些古怪的神色,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我不会笑话你的”。
纪献川本想解释一二,但听到“咱们”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他又觉得那些辩驳毫无意义,最终只是顺着她的话挽起最后一缕发丝拢到了手心里,嘴上应承着:“好,我不会再对你有所隐瞒。”
正常的对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话中所指另有他意,但沈筠知只是专心翻着手中的书册问道:“你觉得这本写得如何?”
“何家小姐不该这么轻易就原谅那位状元郎。”纪献川将发带缠紧又系了个漂亮的结,沈筠知凌乱的发丝终于再次变得服帖。
“你也这么觉得!”沈筠知想遇到知音一般惊讶地回过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虽然这本卖得不错,但我觉得故事其实一般,我有好几本私藏,等咱们回了南都我把它们都送给你。”
“最好看的两本我已经看过了。”纪献川坐在了她身旁的另一把椅子上,原本分放在小几两侧的椅子不知不觉中被他挪到了并排,现在只要他抬起左手,就能碰到从前遥不可及的姑娘。
“你觉得哪两本最好看?有没有《小楼记》?这是我这半年看到最喜欢的一本……”
沈筠知虽然自己经营着一个书坊一个茶楼,但平日里能与她闲聊这些话本子的也只有葛掌柜那个生意人,且他口中的评价也都是这本书好不好卖。此刻抓到了纪献川这个意外之喜,方才的羞涩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凑到他跟前和他好好交流心得。
纪献川看着她雀跃的神情浅笑着摇了摇头:“一本是《命女记》,另一本是《残红录》。”
——最怕正人君子突如其来的情话,虽然纪献川现在和正人君子相去甚远。
沈筠知默默地缩回了自己的身子,佯装挑选糕点的样子说道:“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哄人……你觉得这是最好看的两本,你倒是说说它们好看在哪?”
“其实一年前《命女记》名动南都的时候我便看过。”他平日很少凑这种热闹,那次也是在好友许由的再三邀请下才去看了戏,“平民英雄在戏里常见,胆敢违抗天命者却寥寥。”
钦天监那帮术士只是会看个天象便被帝王赐予了崇高的地位,更不用说是像她姐姐沈筠珏和戏中命女那样真的“身负天命”之人。这样的能力和权力是普通百姓不敢直视的,想要忤逆更是痴人说梦。
哪怕是如他这样能坚守本心、自命自立之人,也同样会在自以为无法改变的命运前丧失斗志。
“至于《残红录》。”纪献川似乎陷入了回忆,小小的车厢内横亘着漫长的寂静。
良久以后,他才感叹道。
“那些耀眼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我能猜到结局时的圆满。可无所不能的‘主角’世上能有几人,在故事的角落默默凋零的那些人,就不值得有人为他们落笔吗?”
“昭昭,很多人说《残红录》不如《命女记》那般荡魂摄魄,但我不觉得。我在那里看到沉重的现实,用血肉铸成的悲怆,也看到了我本该走向的命运。也许戏中的方无涤被烈火烧得尸骨无存,但这本书却像野火燃尽后留存下的一朵小花。”
这些故事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无比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