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姐?”
从小武口中听见孟柯的名字,江陆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头都没抬地回了句不用,小武一向听话便也没再提。
两人各自闷声处理手里的活。
只是小武站起后,他看见江陆屈膝蹲在车辆阴影下,他左肘抵在膝盖上,是个借力的姿势,另一只手垂在腿侧,拎着两只破旧的手套,上面沾满了油和灰。
江陆用手掌撑在脑袋两侧,虚虚盖住自己的眼睛,他大半张脸都被遮去,唯独暴露在外面的下半张侧脸白的惊人,透着不同于平时的萎靡。
似乎很累了。
他呼吸微弱到身体近乎没有起伏。所以小武看着看着,发现江陆绷紧的背脊好像微微耸动了下。
那动作幅度极小,又很快消失,以至于小武怀疑是自己看错。
他把原因归结于头顶毒辣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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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彦在第六天找到江陆,在小区楼下提出说要聊聊。
聂彦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矜贵的气质与小区的脏乱格格不入,更与衣装朴素的江陆形成强烈反差,为此,不少过路人投来惊艳而打探的目光。
无视那些别有深意的眼神,聂彦看着江陆,他表情是并不冷漠的平淡:“相信你已经知道我跟她的真正关系,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江陆低着头燃了根烟,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聂彦说:“她自杀过四次。”
江陆夹烟的手垂在身侧,一缕青雾沿着手臂直直往上飘渺,缭到半空被昏暗淹没。
就那么放着,没有抽。
聂彦说:“第一次是割腕,在爱尔兰的公寓里,菲佣敲不开门报的警;第二次是跳海,被路过的当地人救起来的;后两次都是吞服大剂量的药物,被室友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最严重的是第四次,一百粒碳酸锂,她被抢救整整三天,因为多次洗胃留下了后遗症。”
说着,聂彦观察了一眼江陆的神色,除了他眉宇之间的疏离和漠然,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只偶尔眼睛会转动两下,表明他正在听。
“我来不是强迫你一定要做什么。”聂彦稳了稳语气,“但她的身体经不起现在这么折腾。”
最后,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江陆:“上面有地址和电话,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回到车上,聂彦看向副驾驶上的人:“东西呢?”
作为聂家唯一的继承人,聂彦从小被教育在人前不可过多暴露声色,他一向持稳沉稳,可偏偏在说这话时,嗓音里竟然多了一丝本不该有的急切。
季文星还直直地望着车窗外,她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靠在摩托车上的人。
冷风阴森嚎叫,枯木腐朽如化作白骨的双手,向天空狰狞的控诉,了无生机的男人孤零零站在树下,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等江陆上楼,季文星从包里拿出照片给聂彦。
她说:“我第一次见你觉得眼熟,只是没想到会有这层关系。”
原来是在朋友的手机屏保上见过。
照片是季文星和那个朋友的毕业合影,朋友气质长相都斯文儒雅,和煦的阳光为他镀上一层柔软的清边,他笑起时,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弯起浅浅的弧,可细看之下,那笑意在眼角戛然而止,同所有人都保持着似远非近的距离。
聂彦收回想碰又不能碰的手,只用柔软的眼光抚摸那人的脸颊。
收起照片,车内气氛重回陌生的凝滞。
聂彦问:“为什么让我来找他?”
来这里找江陆是季文星的主意,她敏锐地察觉到孟柯的状态不对,好像是又回到吞药自杀的那几次,跟前段时间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她隐隐猜测跟江陆有关。
季文星沉默不答。
她没说的是,在爱尔兰的前两年,孟柯发病格外频繁。
而每次服药前,都是她最难熬的时刻,她无法原谅自己因为药物副作用导致的遗忘。
季文星听见她在房内用桌椅砸碎玻璃,听见她为了抗争崩裂的情绪,手脚痉挛到摔倒在地,听见她把自己锁在痛苦的茧里,用茧勒紧躯体绞碎自己的声音。
屋内变得安静后,季文星拿起沙发上的毯子和医药箱打开房门,一如前几次,孟柯趴睡在地面上,白色药丸散在脚边,手心的笔是裂开的,双手鲜血淋漓。
然后,季文星看见贴满墙面的纸条。
屋内密密麻麻白茫茫的一片,季文星置身其中,宛如渺小的人类站在天尽头独自面对浩瀚的记忆宇宙,不得不承认自己面对死亡的无能。
第一次看见时,季文星无法用语言形容内心的震撼,这些形状粗糙大小不一的纸条,就像是从孟柯身上撕下来的碎片,每一片都记录着有关另一个名字的细节。
透过支离破碎的孟柯,季文星拼凑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她知道,那是孟柯残缺的部分。